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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事功

发布时间:2013-11-28 11:15:00

/邹汉明

 

 

 

禾兴南路,在将要踏上南湖大桥的那一段,过去曾是梅湾街的一部分。也是褚家的老宅的所在。但褚宅抗战军兴即已烧毁。老辈的嘉兴人还记得那里有一个仿佛某种警示似的褚家白场——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民族耻辱的一部分。现在,白场化成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上世纪末,此地辟出了一条通衢的大路。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身后愿望,大概无过于如此的吧——在他躺倒的地方,沿着他的理想,一条康庄大道可以直通未来。

他叫褚辅成,清同治十二年(1873)出生在这里——南门梅湾街盐井弄。顺搭便说一句,离此不过百米的南帮岸三号,是沈钧儒的祖居。这两个人,一个是九三学社的创始人,一个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始人,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少不得这两个瘦弱的嘉兴人。嘉兴南门,真是与有荣焉。

褚辅成先生与沈衡山先生年相若。但衡山先生入同盟会,是褚辅成介绍的。褚辅成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还有着一双好看的双眼皮。那一簇民国标志的小胡子也刚开始留呢。他沉稳,办事干练,留心时事,亦坦白大度,颇以改革政事自负。二十世纪初,美禁华工,全国公愤,当时嘉兴商人致电外交部,电恳废约。等到上海滩上的绅商们发起抵制美货。嘉兴争约会在精严寺开第二次七邑大会,褚辅成是发起人之一。而会上提议筹款,则完全是褚辅成的功劳了。在这一次抵制美约,不用、不销美货的集会中,褚辅成手持一面铜锣,鸣于通衢,一边向民众宣讲,以激发民族自尊。而当年未曾经历大事的水城嘉兴,那一时刻,一郡人理所当然地目之为疯子。后来,每有运动,褚辅成都会自编便于记忆的顺口溜,亦依然如法炮制,只是,手头如没有铜锣,他便随取一只家用的铜脸盆,鼓盆呼唱。在老嘉兴的大街小巷,他慷慨激昂地宣讲,以促同胞警醒。他这热心公益、怀抱理想激情的鲜活一幕,若干年后,不约而同地被另两个嘉兴人回忆并记录下来。

褚辅成是有志于地方的人物。早年励志禁烟,不遗余力;创办开明女子小学堂——此为开嘉兴女学之先例。他后来与友人开办禾丰纸厂,成为现在的民丰特种纸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褚辅成每到一地,总希望做一点实事。辛亥革命杭州光复后,他在省城做民政司长。杭州西湖是天下闻名的胜景,可惜那时的西湖,为老城墙阻隔,且湖滨一带还是前清旗兵的营房,一排排灰不溜秋的营垒,实在有碍观瞻。褚辅成大刀阔斧,拆除了城墙和旗营。这样一来,西湖与老城,连为一体。湖光山色,随即拉近了与普通民众的距离。这奠定了此后百年西湖的基本格局。

嘉兴人记得褚辅成的,是他上世纪三十年代援救韩国志士金九的事迹。金九的回忆录书写了这一段佳话。这位后来的大韩民国总统甚至动情地说:“夫人(褚辅成长媳)穿着高跟鞋,在七八月炎日之下,频频用手帕拭着汗,爬过山岭……我看到这光景真想把这场面摄成影片传给万代子孙……”一直到一九九六年,韩国政府追授褚辅成韩国最高级别的建国勋章,褚家的后代才知道老祖宗当年的作为。后来,中国改革开放,而嘉兴独多韩资企业,与此是不无关系的。

褚辅成对嘉兴是有感情的。抗战胜利,他自重庆回上海,再回嘉兴,次日即重游南湖,应地方所请,他挥笔写下“分烟话雨”匾额。“话雨”不难理解,不外乎跟老朋友们叙旧的意思吧,但“分烟”殊为难解。陆明跟我说,他当年也曾请教于史念,以史念先生的学识,亦感觉惘然而无从说起。“分烟”云云,难道是当此国共纷争硝烟未散之际,是要让老朋友们看清这历史的迷障吗?难说。今天,这仍是一个待解的字谜。

历史学者傅国涌说:“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风云变幻中,不断可以看见嘉兴人褚辅成的身影,晚清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民国早年国会,抗日战争……”是的,终褚氏一生,忙于国事。一九四五年七月,他以七十三岁的高龄,与黄炎培、冷遹、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等六参政员访问延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到延安机场欢迎。现在保留下来的一帧旧影中,褚辅成左手执礼帽,右手拄着拐杖,神形消瘦,几乎弓着背,大有不胜站立之苦。实际上,他一到延安即中风了,幸而诊治及时、得宜,而安然无恙。褚辅成延安回来,显出一个理想主义者少有的乐观。他亦一直珍藏着中共送给他的纪念品——延安自纺自织的一件粗毛线衣。在隔年上海《申报》的一次记者采访中,他还是认为“事在人为,(国共)问题总可以解决的……目前的根本问题,就是如何解决当前的经济问题”。职是之故,胜利还乡后,精神清瘦还算健旺的他,风尘仆仆去省城杭州,为邻县平湖的军粮征购过重他要吁请减少;还有,嘉禾田赋征实存有很多的弊病,他要凭着他的人脉关系希望能设法免除——这两件用现在的话来说事关民生问题的琐事,因关涉两个部门,因此,他既要访晤省主席沈鸿烈,又要拜会临时参议长朱献文,一时忙得很。从这两桩小事,我们可以觉出褚氏一如既往的地方情怀。

褚辅成是一个怀抱宪政理想的老战士。他早年留学日本警校,后转学法政大学。他二十年代即与沈衡山在上海办过法科大学,培养了不少法律人才。他的宪政理想极为鲜明。遗嘱中,他沉痛而毫不含糊地说:“非真正民主,实施宪法,无以救国。”这是他超越侪辈的远见。胜利还乡后的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查到《申报》曾以《一个争取民主民意的典型——访老战士褚辅成》为题,可知他留在那个时代的,是一个吁请民主的战士形象。

凡理想主义者,多不售于时。多年前,范笑我君在他的简讯上全力绍介褚氏。当时我正好读到施康强《补〈记卢冀野〉》一文,该文记述重庆“国民参政会”时褚氏的一则轶事。大意,褚氏仗着民国元老的身份,大会讨论时“必抢先作长篇言不对题的发言”,于是,惹怒了另一位参政员、南京诗人卢前(冀野),凡遇此场面,这位当年著名的卢胖子直趋褚的座席前,“直伸双手在褚的鼻下,作鼓掌状……”这真把我的乡贤褚辅成先生气得够呛。范笑我君的转述中,笔者变成了有趣的“卢后”。实际上,“卢后”的意思,褚辅成永远不是一个趋时的聪明人——他早年蹲过袁世凯的班房。他虽是蒋介石的前辈却在蒋如日中天时直呼介石其名而为先生所不喜。国难当头,他难道不明白他的发言根本不会获取他们的赞同?但他抱定宗旨,认定宪政理想——他是非说出想法不可的。

一九四八年三月初,褚辅成摔了一跤。他一生摔的跤其实也很不少。然而,这一次不一样。熬了一个月,终不治。先生撒手西去,卒年七十有六。

褚辅成在两个时代的分合处去世,有人连说遗憾,说一九四九年后,他本该国家副主席的位置有望。但,个人的生命和国家的走向一样,是不可倒转的。他终于不必像他的老邻居沈衡山那样,一九五八年以后,每天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戴上老花眼镜,念念有词,形同痴傻,以不断提醒笔记在上面的那一道时代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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